這章有點長 分三部份

[2011年]

周嵐的乳腺癌是在這年的八月復發的。
自從十一年前患病後,往復的化療致使她這麼些年身體一直不見好。現如今再次復發,儘管陸永軒夫婦幫忙著找了許多位權威的腫瘤科醫生,可他們都很遺憾地表示,已經出現了淋巴轉移,治癒的希望不會太大。
顧笛休了假在醫院照顧母親。周嵐已經五十多歲了,早已不像十來年前剛剛患病的時候還能接受的了大強度的化療、放療,況且隨著癌細胞的轉移,治療的痛苦更是加倍。
顧笛也早已不是十幾歲的小孩子,她知道媽媽癌症復發意味著什麼,醫生也因她是病人唯一的親屬而毫無保留地告知了她周嵐病情的複雜以及治療的難度。顧笛覺得,自己或許是真正長大了,所以有足夠的定力去將滿腔的恐懼、不捨、悲傷全數隱藏起,展現在媽媽面前的,依舊是一如往常的笑著的樣子。
周嵐大多數時候精神不是太好,顧笛就為她輕輕擦著汗,等到她精神好點的時候,顧笛就陪伴在她身邊同她說著從網上看到的或是周遭發生的奇聞趣事,母女倆說著說著就會心地笑起來,與這世間無數對平凡、幸福的母女沒有任何的不同。

某一天的一個雨霽初晴的午後,顧笛依偎在病床上媽媽的懷裡,刷著微博和媽媽說著熱搜榜上掛著的某一條有趣的新聞。
母女倆談笑間,周嵐忽的伸出手來,十分輕柔地將女兒垂在額前的一縷黑髮別至耳後。顧笛偏過臉去望向媽媽,少了額前的髮絲,她飽滿而光潔的額頭全然露了出來,在跳躍著的陽光裡,泛著淺淺的、生動的光暈。
“媽最近總會想起你小時候的樣子。”周嵐微笑著撫上女兒的面頰,“那時候啊,就一丁點大,窩在媽媽的懷裡,對著旁人的時候,總跟受了驚嚇的小貓咪似的,怯怯生生的……可一對著我啊,就一個勁笑,笑的好甜好甜,就像是媽媽的小太陽啊,媽媽的一切,都被你照亮了… …”
顧笛在媽媽輕柔的敘述裡,恍惚地以為歲月又倒回至那遙遠的舊年裡,自己還是媽媽抱在臂彎裡的小小女孩,在每一個高興或是哭泣的瞬間,用那清澈的童音一聲一聲地喚著“媽媽”。
顧笛分明察覺到有清潤的液體充斥了眼眶,卻還是輕輕地笑起,微啞著嗓音像兒時那般喚著:“媽…媽媽……”
“小笛,你知道嗎?儘管這麼多年很多人說我沒有一個好命,可媽媽從來不這麼認為。小笛,媽媽一直覺得自己是很幸運、很幸福的女人。”
周嵐憔悴的面容因為那安然的笑意而顯得格外柔和、生動,“媽媽很幸運,所以才能遇見你爸爸,才能遇見這個我這輩子摯愛的男人。就算他離開的那麼早,可我一點兒也不後悔…一點兒不後悔此生能遇見他、能嫁給他。”她說著抬起手來,為女兒輕輕拭去眼角的淚珠,“媽媽另一件很幸運的事情……就是能擁有你這麼一個漂亮、懂事又善良的寶貝……小笛,你是媽媽的驕傲……現如今你工作穩定下來,媽媽真的高興……我就是遺憾不能親眼看到我的寶貝女兒嫁給這世上最愛她的男人……”
“媽…”顧笛搖搖頭,“您不用擔心我的……”
周嵐笑笑沒有出聲,扭過頭去靜靜地望著窗外天空中層層疊疊的雲彩。
有清風從那半敞的窗戶間吹拂進來,也許是下過雨的緣由,風有些許的涼意,顧笛於是站起身走至窗前,準備將窗戶關緊些。
媽媽的聲音便在這時,伴隨著窗戶壓條同窗沿摩擦發出的咯吱聲響,一併傳入了顧笛的鼓膜裡來。
“媽媽知道,紹陽是一直很喜歡你的。”
顧笛顫了顫手,回過頭來對上周嵐的眼睛,“媽……”
“小笛。”周嵐的神色平靜卻又異常的認真,“之前我對紹陽,也總是……怎麼說呢,覺得他是個太不靠譜的孩子。可能我們都太過執著於過去的舊事裡,所以總是抱有成見吧。可是媽媽到了這份上,很多事情總感覺能釋懷很多,因為比年輕時更為明白人非聖賢、也知過去的事情永遠無法重來。紹陽犯過錯誤,可畢竟…那時的他也還是個孩子。這十一年裡,媽看得出他的改變,更看得出,他是真的很喜歡你,不是年少不懂事時候衝動的喜歡,而是像一個真正的成熟的男人那般,深深地喜歡你。”
顧笛的心田恍然間似是被那窗戶間隙流入的微風而吹拂得一片荒涼。她想起一年前那個梅雨天的夜晚,她在樓梯間的窗口所望見的那個垂著頭踩滅煙蒂的落寞男人。
‘陸紹陽’。
顧笛開始在心頭默默念著這個她無法斷定是陌生還是熟悉的姓名。
念到最後卻忽的茫然起,陸紹陽,在這相識的二十一年光陰裡,之於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存在呢?
她在無邊的沉默里再次聽見了媽媽的聲音,“小笛,媽不會強迫你什麼,媽只是希望,在我走後,能有一個真正愛你的男人替媽媽陪伴你。”


這年的秋天來的相當之早,幾場不大不小的雨後,天氣驟然涼了下來。
陸肖然便是在這麼個“天涼好個秋”的時節裡,迎來了自己生命中的小天使,是個胖胖的小伙子,出生時7斤2兩,哭聲特別響亮。
顧笛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由衷為肖然感到開心,似乎愈發只當他是自己一個普通的舊友,愈發能用一個平靜的心態去旁觀他生命裡的喜怒哀樂。
媽媽的病情依舊不樂觀,這也讓顧笛沒有太多的閒心去過分關注他人的生活。所以當她有了空閒決定去看看肖然的寶寶時,距離孩子出生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個月。
去陸家的那天,顧笛特意去了嬰兒用品商店,轉轉悠悠了一大圈,依舊不知道能給小朋友買些什麼,最後只得聽從了店員的建議,購買了一個寶寶用品套裝。她自然知道陸家不可能缺什麼,權當是表達一下自己與母親的心意。
興許是添了可愛的小朋友的緣故,多年來因為悅然的失踪而越發寂寥的陸家,多出了許許多多的歡笑聲來。就連一向忙於事業的陸永軒,現如今也愈發放權予陸肖然,自己則是捨不得離開家,恨不得成天逗著自家的乖孫子玩。
顧笛到達陸家的時候,梁淑貞正抱著小傢伙在客廳中轉轉悠悠,陸永軒則坐在沙發中笑盈盈地望著妻子懷裡正淌了一嘴口水啃著小拳頭的乖孫子。
二老看到顧笛來了,更是一臉歡欣,忙是招呼她坐下喝些茶,又嗔怪她為何還帶東西來。
顧笛笑:“叔叔阿姨,東西真不值幾個錢,當是我和我媽給肖然夫妻倆還有寶寶的一點兒心意,過了這麼久才來看你們,我心里挺過意不去的。 ”
“哎呀。”梁淑貞道:“沒什麼過意不去的,你媽媽正病著呢……對了,這兩天她好些了嗎?”
“就還是那樣吧。”
梁淑貞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陸永軒心知顧笛不願多提,於是笑著指了指梁淑貞懷裡的小傢伙問道:“小笛,你瞧我們樂樂,你覺得是像肖然還是像孩子媽媽啊?”
顧笛輕輕撫了撫孩子白白胖胖的小臉蛋,心都被化了一地,忙說:“我看啊,總的還是像肖然的,嘴倒是像媽媽,咱們是集合了爸爸媽媽的優點了,對吧小樂樂?”
樂樂似乎也很喜歡眼前的漂亮阿姨,笑的都快不見眼睛,咿咿呀呀的小模樣逗得大人們都忍俊不禁起來。
小傢伙還伸了手想要顧笛抱抱,顧笛笑著從梁淑貞手中接過了孩子,一面隨口問著:“誒肖然和寶媽都不在家嗎?”
“是啊,現在肖然在公司越來越能夠獨當一面了,你陸叔叔也放心把具體事情交給他!至於我們慧茹嘛,你也知道別看長得嬌嬌弱弱的其實啊事業心重著呢!這不剛休完產假,又回去單位上班了!”
“這也挺好的。”
“是啊,年輕人的想法我們也不干涉的。”


幾人的談笑間,再一次不期然地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
陸永軒望了眼門口的方向,轉眸向著一旁的保姆道:“小李,你去看看是誰。”
小李應聲旋開了大門,陸紹陽逆著光站在門口,手中提著兩隻體積不小的用蒲草編制的盒子。見到門被打開,他和小李打了聲招呼,而後換了鞋走了進來。
許是這深秋的時節使然,陸紹陽帶進了一身的寒氣與那笑容背後欲蓋彌彰的蒼涼。
“爸,媽……誒丫頭也在啊!”
顧笛禮貌性地點點頭,“紹陽哥哥。”而後淡淡地笑了笑,“我今天來看看小寶貝的。”
陸紹陽嘿嘿樂呵,“怎麼樣,我小侄子可愛吧?”
他將手中的盒子放下,又向著陸永軒和梁淑貞說:“爸媽,昨天我去G縣辦事兒,想著現在不是螃蟹季嘛,你們又都愛吃,就給你們帶了些過來! ”說著又回過眸望向顧笛,“丫頭,我也給你帶了,不過今天不知道你也在這兒,趕明就給你送過去!”
還未待顧笛開口說些什麼,梁淑貞淡淡地瞥了眼那兩隻青綠的蒲草盒子,繼而同樣淡淡地開了口道:“螃蟹性涼,你爸上次冠心病復發身子還沒好透,吃不了的。”
陸紹陽在母親的話語裡愣怔了半晌,然後尷尬地、乃至是有些無措地笑了笑,伸出手輕輕撓了撓本就因為風吹而不甚整齊的頭髮。
“這樣啊。抱歉,爸媽,是我考慮得不周到…”
“沒什麼抱歉的。”梁淑貞的語氣依舊沒有多少的情感起伏,彷彿現如今面對著的,只不過是一個素昧平生的陌路人而已,“行了,這麼些螃蟹也不便宜,你就那麼點工資以後別瞎花錢。拿回去自己吃吧,送朋友也行。”
陸紹陽低低應了聲,正準備將其重新提起,又抬了頭望著梁淑貞,“媽,爸不能吃,您不是也愛吃的嗎?您看我拿都拿來了,要不…… ”
“我說了不用。”
陸紹陽沒有再說話,沉默著俯下腰將兩隻盒子緩緩提了起來。
他低垂的眼眸隱在周遭一片昏暗的光華里,顧笛看不清他此時的神色,無由地在胸腹間湧上一陣瑟縮的酸楚。她能想像出,此刻的陸紹陽該是失落到一種什麼樣的境地,可她也做不了什麼,只能安靜地望著他映照在褐色地板上的狹長而落寞的影子。
自打陸紹陽踏進了家門算起,陸永軒一直持以無怒無喜的沉默,卻在這時按捺不住地向著梁淑貞淡淡道了句:“行了,讓他放下吧。等肖然和慧茹回來,蒸著給孩子們吃。”
陸紹陽聞言抬起眼來,暗色的瞳孔攸的泛起亮亮的光,“是啊是啊,給肖然他們吃!”
語罷又自顧自地輕輕笑了兩聲。
保姆小李走上前準備將蒲草盒子拎去廚房,她身材瘦,兩隻盒子分量不輕,一下子沒有提的起來,陸紹陽於是說,他來提去廚房就好。
小李來陸家時間不長,可起碼知道眼前這陸紹陽再怎麼不受待見也是陸永軒的長子,聽陸紹陽這般“客氣”反倒有些愣怔,忙說:“不用不用,大少爺,這種事我來就好……”
陸紹陽笑:“小李你別這麼叫我,以後叫我名字就行,我比你大,叫我哥也行。”
說著便提起盒子轉了身向著廚房走了過去。
顧笛的視線一直尾隨著他的背影,直至他全然消失在一個轉角間,她才恍惚著回了神,愈發不解於為何這麼些日子似乎總會因為這個男人而一次又一次地心酸。

那天,陸紹陽同顧笛一起出的陸家。
陸紹陽再次找了個讓顧笛難以拒絕的同行理由——
“說起來挺慚愧的,我這段時間一直在外地辦案子,周老師病了這麼久我還沒得空去看她,今天我是無論如何也得去看看她。”
顧笛不好說什麼,點了頭坐上了陸紹陽的車。
其實因為媽媽病情的緣故,她的心情一直低落,剛剛在陸家當著喜得愛孫的二老以及小朋友的面,她盡力隱藏著一切的疲憊與悲傷,現如今便是再也無從偽裝下去。
她不知道,為何給予她可以不去偽裝、可以肆意流露情感的勇氣的,總是身邊這個男人。
顧笛不由想起曾經、那段深深卻默默愛著陸肖然的時光,自己總恨不得永遠在肖然面前是微笑的、快樂的、活力的、上進的……總而言之,就是希望自己在他的視線裡,能夠是最好最好的樣子。可在陸紹陽面前,她流露過哀傷、宣洩過憤怒,就算是無悲無喜的平日,也總是一副淡漠與疏離,她從不期冀於自己在陸紹陽的眼中要多麼好、多麼美,就像她從未期冀於他要有多麼愛她。

思及至此,顧笛無奈地苦笑起,她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麼——
這所有的一切,到頭來依舊只是仗著陸紹陽那毫無保留、又不計回報的愛。

“丫頭,丫頭,想什麼呢?心情不好?”
顧笛聞言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知道你的。”陸紹陽說,“你這丫頭啊,就是恨不得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又堅強又樂觀的模樣。剛剛在我爸媽那,我知道你挺累的。”
顧笛沒有否認,偏過頭去微微瞇著雙眸望著車窗外轉瞬即逝的街景。
“我是挺累的。”她聲線黯然,無措、絕望,“我媽……她……可能真的沒有辦法了。我就這麼一個親人了,我哪裡捨得她離開我?可她好痛苦……她真的好痛苦。十一年……她忍了十一年病痛那麼努力地活下去,我知道她是為了我。”
“你知道我有多愛我媽嗎?我真的…真的特別特別愛她……愛到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去形容。”
“我有多愛她,就有多想留住她……可是如果有一天……她累了、痛了、想離開了……那麼我有多愛她,就同樣會有多願意讓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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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虐男主的Lil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