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章有點長 分三部份

[2011年]

這年入秋之後,一直到年末的幾個月裡,陸紹陽去探望周嵐的次數很是頻繁,甚至有好幾次,還被同病房的病人家屬當成了周嵐的女婿。
每次一聽見這樣的誤會,最尷尬的總是顧笛,忙紅著臉說不是不是。相較之下,陸紹陽就總是樂呵呵的,不承認、也不否認,只一個勁兒傻傻地笑。
周嵐看在眼裡,沒有點破,淡淡地付之一笑,沒有多言。

立冬那天,是一個週二,N城下了點小雨,濕寒氣濃重得厲害。
傍晚陸紹陽去了醫院,手上提了只保溫桶,進來周嵐病房的時候,衣服被雨水打濕了些許,雙手微微泛著寒風吹過後的紫紅。
周嵐剛打了藥精神尚可,躺在病榻上沖他笑笑:“紹陽來了。”
“是啊周老師。”他說著環顧了眼四周,“丫頭今天沒在?”
“哦,好像是單位臨時有了急事被叫過去了。估計晚一點兒回來。”
陸紹陽點點頭,輕車熟路地將保溫桶放在床頭櫃上,一邊打開一邊向著周嵐說:“周老師,今天立冬,我給您煲了點雞湯,趁熱喝些對身體特別好!”
“太不好意思了紹陽,最近總是麻煩你。”
陸紹陽聞言笑:“您別見外嘛!丫頭一個人照顧您肯定忙不過來,我這是應該的!”說著為周嵐盛好了一碗雞湯遞了過去,待她舀著喝下了第一口,他問:“好喝嗎?”
周嵐微笑著點了點頭:“想不到你這麼能幹。”
陸紹陽伸手抓了抓腦後濕噠噠的頭髮,嘿嘿笑得恍若一個單純的孩子:“還好還好!我吧也沒什麼大本事,也就乾幹這些在行!跟我弟那種干事業的比可就差遠了!”
周嵐喝完了一小碗,示意自己暫且就喝這麼多。陸紹陽會意,站起身來蓋好保溫桶,又接過周嵐手中的碗勺,道:“周老師,剩下的雞湯我先放這裡,一會兒丫頭回來了您也讓她喝點暖暖身子。 ”
說著他拿著碗勺轉進了病房的衛生間,周嵐聽見那裡頭傳來的嘩嘩的流水聲音,像是清澈的溪流蜿蜒著沒入胸懷,她忽然而然、莫名地覺之一種難以言表的心安。
就像是,自己一直耿耿於心頭的重物,終於在這麼一個漾著潺潺水聲的瞬間,找到了一個寄託的處所。

陸紹陽從衛生間裡走出來的時候,迎面正對上周嵐望向他的含著淺淺溫情的眼眸。
他在她的注視裡咧開嘴笑,然後走到周嵐的病床前,彎下腰細緻地為她掖了掖四周的背角。周遭安靜得出奇,以至於輸液管中滴落的藥水聲都清晰得迴盪在耳畔。
周嵐就在這時開口喚了聲他:“紹陽啊。”
陸紹陽還彎著腰垂著頭,乍然聽見周嵐的聲音立即抬了眼,笑了笑,說:“怎麼了周老師?”
周嵐指了指床邊的板凳:“先坐下吧紹陽。”
陸紹陽點了頭,在板凳上坐下的瞬間忽的心生了一陣張皇。他想起八年前的那個下午,自己拎著一袋子板藍根和口罩敲開了周嵐的家門。也正是那天,周嵐點破了他心底深處那由來已久的眷戀,可她,卻以母親的身份替顧笛婉拒了他。
陸紹陽從來都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男人,臉皮再厚,也到底是會畏懼一些事情。
比如,他畏懼周嵐會再一次用那般委婉卻殘忍的語調,告訴他:“你和顧笛之間沒有可能”。

“周老師……”陸紹陽抿了抿唇,指節處因為緊張而泛著隱隱的蒼白,可他還是硬生生扯出了一抹實在算不上好看的笑意:“您有什麼就儘管說吧。”
“紹陽啊。”周嵐淡淡地出了聲,“我知道,我恐怕也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情了…”
陸紹陽忙不迭地搖起頭:“周老師您別亂想!您好著呢!”
周嵐一笑:“傻孩子,我比誰都明白的。”她說著垂下黯淡的瞳孔靜靜地凝視著自己枯瘦到了無生機的雙手許久,又道:“其實到現在這個份上,生啊死啊的早沒什麼畏懼,要說這一生有沒有遺憾,那必定也是有的,只是我現在想得開,便也就沒什麼所謂的了。我只是……”她緩緩闔上眸,“我只是,還是放心不下小笛……你也知道,這孩子從小就沒了爸爸,這麼多年我即使盡了最大的努力,可她比起別的孩子,到底還是怯懦些的。”
陸紹陽沒有說話,低垂著眼瞼聽見周嵐繼續說著:“所以,小笛從小到大,我總是害怕她受委屈,總想著事事能護她周全,即使現在她早已不是我懷抱裡的小姑娘,可我還是……哎……”
她嘆了口氣,無奈而又悲戚地搖了搖頭,又道:“你說我走了,這孩子就真是孤零零一人了……要說我現如今還有什麼願望的話,那也就只有一個,我希望有個真心愛她的人能代替我陪伴她,能讓她幸福、快樂。”
陸紹陽忽的恍若是被一束未名的光亮躍入了心田,他猛然抬起了眼睛,正對上周嵐已不似剛剛那般悲戚的眸子。
“周老師……我……”
他支吾著不知能說什麼。
周嵐倒是溫和地笑了起來,道:“紹陽,我知道的,這麼多年,怕是沒有第二個像你這般喜歡小笛的人了。”
陸紹陽聞言先是微微一怔,而後自唇角漾起一絲苦笑來:“可是…她不喜歡我。”
周嵐伸手將自己枯瘦的手掌覆於他修長有力的手背上,拇指輕輕地摩挲著他半張的虎口,像是慈愛的母親撫慰著自己正默自失落的孩子一樣。
“紹陽。”她緩緩地開了口,“也許你身在其中反倒是沒有察覺,可我是小笛的媽媽,世上沒有比我更了解自己女兒的人。我看得出,她的心其實正在一點一點地向你打開,只是她,還是被一些過往的……過往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桎梏著,以至於自己都不能完全看清自己的心……咳…”她頓了頓,低微地喘著氣,陸紹陽見狀趕忙起身為她輕拍著後背,待一陣咳喘過去,這才又開了口:“可她有一天會真正明白,也會真正看清。就像我,也是用了這麼多年,才摒棄那些過往的成見,這才看清你陸紹陽其實已經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所以紹陽,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小笛。”
陸紹陽兀自沉默了半晌,而後向著周嵐點了點頭,漆黑的瞳孔深處升起清淺的笑:“謝謝您周老師……真的謝謝。”
他說著將視線緩緩地偏向至側方的窗戶,外頭的冬雨依舊淅淅瀝瀝,視線所及之處唯一一棵梧桐樹上的最後五片枯黃的葉子,也在這場微涼的冬雨裡落了三片。
“其實我……”他在滴答的雨聲裡又開了口道,“其實我從來不奢求誰的諒解或者寬容。真的,因為自己都找不到理由能原諒自己。”他微抿了嘴唇,“所以您今天這麼說,我真的…挺受寵若驚的。”他笑,“倒像是做了場夢似的。”
他分明笑著,可周嵐卻清楚地看見眼前這個28歲年輕男人的眼底深處,閃爍著令她為之一疼的晶瑩的、亮亮的光。
“周老師,您放心,如果小笛願意接受我,我一定竭儘自己所能讓她幸福。而如果她…到最後還是不願意和我在一起,那也沒關係,我一定照顧她直到她找到能給她幸福的那個人為止。”他頓了頓,聲音驀地沉了幾分:“我也會一直找悅悅,我相信她還活著,我也相信,總有一天我一定能帶她回家。”


顧笛安靜地站在虛掩著的房門外頭,屋裡兩人的對話,她聽到了大半。
她覺得心頭滯塞得厲害,眼眶里分明是有什麼幾欲湧出,卻不知道自己這無從言說的悲切,究竟是為了將死的母親對自己無法割捨的牽掛、抑或是為了陸紹陽那孤寂了多年的靈魂。

病區走道上巡房的護士帶著不解的目光瞄了顧笛,小聲問:“小姐,您在這站很久了,是有什麼事情嗎?”
顧笛這才如夢初醒,胡亂抹了抹眼睛,乾笑著低聲回應:“哦,沒事沒事,我正準備進去呢。”
她說著掏出手機,就著屏幕整理了半晌,確定自己看上去沒有太大的異樣後,這才擠出微笑輕輕地推開了病房的房門。
“媽,我回來了。”又裝作剛剛看到陸紹陽的樣子:“紹陽哥哥也在啊。”
陸紹陽趕忙起了身,一如每一次同她見面時的那樣笑著:“是啊,我來看看周老師。”
顧笛笑了笑沒有接話,徑直走到周嵐的床邊坐下,像個小孩子般親暱地摟了摟她。周嵐忍俊不禁地點了點她的眉心:“好啦,多大人了,還跟我發嗲呢!”
“就要跟你發嗲!”顧笛耍賴般地撒著嬌,白皙的面孔在病房十足的暖意裡泛著淡淡的粉紅,可愛的樣子不禁讓陸紹陽想起二十年前那個綠意盎然的夏日他第一次見到她的場景。那日的她也如這般,白嫩嫩的臉頰泛著紅彤彤的光澤,明明是個乖巧膽怯的瓷娃娃,卻還硬要擺出無所畏懼的樣子衝著他瞪眼耍橫,那模樣,回想起來真的是說不出的可愛。
想到這裡,陸紹陽忍不住輕笑出聲,周嵐一下子想起了什麼,拍了拍女兒的小臂道:“對了,紹陽今天燉了雞湯送來,你去喝一碗去去寒氣。”
“是啊丫頭。”陸紹陽笑道,“你說你大冷天的穿的還這麼少,我給你盛碗熱熱身!”
顧笛正想說自己來盛,陸紹陽卻是搶了先將盛滿熱湯的瓷碗遞到了顧笛手邊。她抬了眼,正對上他含著脈脈溫情的眼睛,伴著那瓷碗上方升騰著的熱氣,原本被屋外濕寒涼意浸潤的心尖,悄然地溫暖了起來。
她接過湯碗,向著陸紹陽淡淡笑了笑。 “謝謝你紹陽哥哥。”她說。然而就著湯匙很快將一小碗雞湯喝盡。
陸紹陽的手藝確實不錯,火候掌握得剛好,湯汁絲毫不油膩、雞肉鬆嫩爽口,顧笛忍不住誇讚:“真的好喝!”語罷又轉頭向著周嵐道:“媽你嚐了嗎?”
周嵐點點頭笑:“嚐了,好喝著呢!”說著捏了捏女兒的鼻尖,“要我說,你一個姑娘家的還真應該跟紹陽學學呢!”
陸紹陽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地笑了兩聲:“沒事兒周老師,用不著丫頭學!你們要是喜歡,以後想吃什麼我來做就是!”
話是脫口而出的,說完了卻忽的發覺有些意味不明。陸紹陽和顧笛不免都有些尷尬,一時間不知還能說些什麼,陸紹陽只好垂頭看了手錶,這才裝著若無其事地抬了眼道:“周老師、丫頭,我一會還要值班,也差不多到點了,我就不多打擾你們休息了!”

同她們道了別,陸紹陽走出病房不出十米,忽的被顧笛叫住了步子。
“紹陽哥哥。”她快步走了過來,一邊套著棉質的外衣,“我送送你吧。”
陸紹陽有些訝異,顧笛從小到大似乎都鮮少對他有過主動的表示。他在原地愣怔了好半天,眼睛睜得大大的,倒是像極了情竇初開的傻氣少年。
顧笛出來送他,原本只是因為他特意為母親與自己煲了湯送來,心裡過意不去。可一出來見著陸紹陽一副受寵若驚的傻愣模樣,卻是無來由地心頭一悅,忽的覺得,眼前這個像孩子般的陸紹陽,竟也是可愛極了的。
若是少年時代的他當真能如現在這樣少點不羈的戾氣、多點傻傻的稚氣——顧笛想——自己那時也應該是會有那麼一點點喜歡上他的吧……


“走吧紹陽哥哥,餵!”
顧笛一聲提了調的“餵”,這才讓陸紹陽回了神,衝著她笑道:“那恭敬不如從命咯!”
兩人一併進了電梯間,電梯下降發出的嗚嗚聲響,在由於失重而不甚明晰的鼓膜裡縈縈不絕地迴盪著。
顧笛就在這時,忍不住輕輕地出了聲:“剛才你和我媽說的話,我聽到了…”
陸紹陽先是一愣,轉過眼睛望著她被垂散的黑髮遮蓋了大半的側臉,幾秒鐘後,自己倒是了然地笑了笑,說:“是嗎。”
顧笛聞言也將面龐轉向了一旁的他,他比她高不少,所以顧笛只能仰著頭。電梯頂部的燈光白到刺眼,她只好微微瞇著:“其實…”她輕嘆了口氣,聲音不禁又低了幾分:“其實這麼多年,你本是有更好的選擇的。”她垂眸搖了搖頭:“我沒什麼值得你等我這麼多年,我媽說我看不清自己的心,我想她說的沒錯……也許有一天,我會發覺喜歡上你甚至愛上你。可如果要你用大好的年華去等待一個未知的答案,這對你也實在不公平。我媽就是太放不下我,所以才會同你說這麼多。紹陽哥哥…”她說著再次抬起了眼睛:“但其實,真的不要因為我媽的一席話就把自己耽誤了。如果哪一天你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我和媽媽也都會為你開心的。”
陸紹陽沒有說話,直到那電梯叮的一聲開了門,顧笛先走了出去,忽的聽聞見身後傳來一聲略帶苦澀的笑,而後他說:“丫頭,你知道一個人抽煙抽成了習慣的感覺嗎?其實誰不知道抽煙傷身體呢,可就是沒辦法戒掉,彷彿自己不由自己控制似的。因為這事已經成了習慣,哪一天突然讓我不這麼做了,反倒是會難受的要命。”
他又輕笑了聲:“差不多的道理,小的時候是不知怎麼喜歡上的你,結果這麼多年喜歡你成了習慣、等你成了習慣,明明不受待見還傻不拉幾隔三差五在我家人眼前晃蕩其實也成了習慣……好像就是沒法不去這麼做了。而其實我也從來沒有多去渴求什麼,你更沒必要為我顧慮太多。”
顧笛心頭又是一陣瑟縮,微酸著鼻頭道了句:“從前是沒心沒肺的,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傻?”
陸紹陽笑:“說不定傻人有傻福呢!”

之後倆人都沒有說話,走到住院樓大門前的時候,這才發現外頭的雨不知何時下的如此之大。
顧笛偏過眼問他:“你開車來的嗎?”
陸紹陽搖搖頭:“沒,不是來的時候怕堵車嘛,所以坐的地鐵。”
顧笛一想,從這裡走到最近的地鐵站大概是十來分鐘,若是走過去怕是渾身得淋個濕透,於是又問了句:“那你帶傘沒?”
他又笑著搖了搖頭:“沒有,那會兒雨小,來的也匆忙。不過沒事兒,我一大老爺們的淋點雨沒什麼,倒是丫頭你,別在這風口站了,趕緊回去吧!”
顧笛望了眼外面的雨勢,說:“我給你上樓拿把傘吧,你別回頭淋感冒了!”言罷便往轉角的電梯間跑,行到一半還回了頭來,向著陸紹陽道了句:“我很快的,你等我會兒!”
陸紹陽沒有拒絕,望著她漸遠跑去的窈窕背影忍不住微笑,甜甜的暖意在心口處一陣一陣地化散了開去。
所以說起來,他如今倒是真的挺容易滿足的人。

顧笛上樓取傘的時候,有老人抱著孩子向陸紹陽問路。他耐心地指了路,而後見老人懷裡的孩子一個勁衝著自己甜甜地笑,還忍不住逗了幾下可愛的孩子。
顧笛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陸紹陽逗著孩子,笑得明媚有如四月春光。
她忽然覺得有些恍惚,恍惚到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隱匿在他溫暖和煦的笑容裡,什麼都已不復清晰。
老人抱著孩子離開後,陸紹陽抬眼望見了不遠處呆站著的顧笛,向她招了招手。
顧笛如夢初醒,快步走上前去將手裡淺紫色的折疊雨傘遞給了他:“這傘有些女生氣,你先湊合用一下吧。”
“沒事兒。”陸紹陽道:“已經很感謝了!”
說著他指了指外頭:“那我就先走了,回頭把傘還你,你趕緊上去吧!”
顧笛點點頭:“好,路上小心。”

她望著他撐著傘遠去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這才暗自嘟囔了句:“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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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虐男主的Lil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